成蹊

桃李不言

【一也】星蚀

*漏洞百出的科幻,双视角

*1.2w字





9.


弗狄人的飞船降落那天,巴蒂斯星久违地下了雪。

我坐在石头上,看雪落在不冻海表面,顷刻与涌动的洋流融为一体。

在我有限的存储体里记载着巴蒂斯上一次下雪的日期,已经是三千埃兰迪尔日之前的事了。下一次落雪会是什么时候,五千?还是一万?会有人和我一样坐在这里,计算一片雪融入不冻海的时间吗?

374向我游来。他是个好奇心很重的巴蒂斯人,可能因为我时时刻刻的胡思乱想,喜欢和我呆在一起。他坐在我旁边,指向远处一块炫目的光斑,打开了通讯体。

“01你看,好强的星星。”

我也打开通讯体。

“那是飞船的照明设备,不是星星。”

“飞船?飞船是什么?”以巴蒂斯人的寿命而言,374还没成年,知识储备少得可怜,心智更不成熟,他背后几只触手因兴奋而乱舞,“有神明降临?”

“不是神明。”我将他的触手一一收好,“是弗狄人。”


这世界没有神明。

从我离开孵化腔,游离在这片永夜的海域起,这个声音便一直萦绕在脑海里。它在我体内扎根,破土,生出一块小小的石头,于是早已写在遗传因子里的程序开始运行,赋予我编号、身份和使命。

我向来对既定安排没有任何抱怨,每个巴蒂斯人都以这样的方式传承文明,随机且公正。

可374总替我打抱不平,他说首领太残忍,竟然把结晶师的任务交付于一个从小体弱的人。听到这些话我会笑笑,好几次想用触手触碰他的后脑勺,但最终没做到。

374只说对了一半,首领是残忍的。一个部落的首领若是太过心慈手软,文明就只有被吞并和消亡的可能——我翻遍了存储体记载的星系史,无一例外。

但他的残忍并不针对我。每75000个巴蒂斯人里才会出一个结晶师,它们是天生的受难者,拥有天赋的同时伴生孤独与自我消耗。

可我仍然感激374。尽管他不成熟的心智并不能为我提供情感上的支持,至少也算在偌大的不冻海里有了慰藉。


“01,你要去看看吗?”374的触手蠢蠢欲动,已经演化成前进形态。

我摇头。

“我不能靠近光源。”

他愣了一下,露出懊恼的表情。“对不起,”374勾勾我的手指,“我忘了你的身份。”

“没关系的。”我笑了,“你去吧,记得早点回家。”

他像只快乐的小海耶斯,匆忙点头就急不可待地冲向那团明艳的未知。我盯着他自由的触手,酥麻的电流从胸口开始传向四肢,周围的海水震出了微小气泡。

巴蒂斯人的感知神经很弱,他们中绝大多数都无法分辨细腻的情感,基因里只录入了“开心”、“难过”、“生气”这样的基础情绪。我是个例外。我的感知能力在胚胎期就十分强大,又因身负使命被寄予厚望,成长素几乎全部用于发育中枢体和存储体,在拥有过人智慧的同时也变得对情绪异常敏感。

中枢体告诉我这种情绪叫“向往”。


374已经在视野中化作一个点。天色已暗,而海面上的光斑越来越亮,那是弗狄人的人造光源。
我不知道居住在52光年外的族群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个星球降落。“弗狄”在阿尔法语系中只有一个意思,光。他们是以光为生的高级生物,利用光制造机体所需的一切能量,发展出极高的智慧与文明。而巴蒂斯坐落在埃兰迪尔系边缘,寒冷、阴晦,每天甚至有两涅拉时间完全失去光照,整个星球陷入彻底的黑暗。

光斑已经明亮得让人晕眩。我按下好奇,朝反方向游动,回到洞穴中。

身体又开始不受控地颤抖,这是思虑过多的惩罚。我探出水面,呼吸着夜晚清冽的空气,望向洞穴另一端。


尽头会是什么呢?

那个声音又在脑海中响起。

去看看吧。

它在我耳边低语,像恶魔的诅咒。

我不受控制地走向黑暗。身后是逐渐退却的海水,岩石中掺杂的矿物闪烁着不易察觉的狡黠。皮肤有轻微刺痛,还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对地表探知的渴望此刻已经完全占据了中枢体,我一步一步,走得坚定又忐忑,仿佛在走向我存在的意义。

存在于我本人是不可选择的命运,而意义的书写者到底是谁?带着这样的疑问,我拖着这副残破躯体煎熬了一个又一个日夜,答案似乎就在眼前…


触手先一步探测到障碍。前方是坚硬的岩石,没有出路。

在这狭小到只容许一人通过的空间,寂寞瞬间被放大成整个宇宙。

我靠在岩壁上,滑坐在地。结晶体在过于激动的情绪下加速膨胀,挤压胸腔,使我异常痛苦。这里离部落大本营实在太远,没有人能接收到我的频率,事实上即使他们能接收,也无法提供帮助。

痛苦如潮水涌向我,淹没我,这时那个声音又在说:

一切都毁灭吧。


世界安静下来。

胸口的痛觉消失了。我大口喘气,终于有力气静下心仔细辨别。

不对,这不是巴蒂斯人的频率。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一切都毁灭吧。”

我突然睁开双眼。

“你是谁?”


弗狄人飞船降落那一天,巴蒂斯星下雪那一天。

我遇见了昼夜。







8.


与阿爸大吵一架后,我击退所有拦截,提着一盏移动光充跑出了飞船。

巴蒂斯星比想象中要冷。我裹紧防护服,朝最黑的地方跑去。

埃兰迪尔在身后缓缓坠落,光充的能量只够我小步前行,这两涅拉的黑暗对弗狄人而言是极可能致命的,在做好万全准备之前,他们不会轻易冒险,求稳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

可我最讨厌稳定。我讨厌首领的女儿就该按计划成长,讨厌去任何地方都得公开透明,讨厌里三层外三层的保护,讨厌无时无刻的暴露。我站在光下,站在人群中大声呼喊,却没有一个人听得到。我在光与热中濒临溺亡。

阿爸很疼我,但从不会站在我的角度感受喜怒哀乐,所以他不理解我被变相囚禁于那座庞大又渺小的飞船时“突如其来”的崩溃。跑向黑暗的那瞬间我竟然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好像过去戴在脸上的面具被一颗陌生的星球击得粉碎。

自由打败了对未知的恐惧。


光充一闪一闪,我被迫放缓步伐。回头再看,飞船已经成为地平线上一颗发亮的矿石。我松了口气,停下来喘息。

巴蒂斯的地貌和弗狄完全不同。强光赋予我的星球丰茂的植被,当然,那是德列普星还没死亡之前。日渐衰微的光照迫使弗狄人另寻出路,在进行了一波残忍的基因淘汰后,阿爸带着我、哥哥、剩下的三万多幸存者,以及弗狄星所有生物的基因序列开启了漫长的星际流浪。没有人知道旅途的终点是哪,我们在偌大的阿尔法星系漫无目的地漂浮,承受着抛弃母星也被母星放逐的后果。

作为埃兰迪尔系最边缘的行星,巴蒂斯实在不是降落首选,但随时间推移,一路收集的光能已不足以支持长时间飞行,阿爸只能事急从权。



我撑着下肢,利用光充观察地表。岩石坚硬又寒冷,表面覆盖细沙,没有任何生命迹象。星际百科全书里提到过,巴蒂斯所有生物都孕育自不冻海,食物链顶端是巴蒂斯人,高级别智慧体,外观与我们相似,更加高大、强壮,背后长有触手。他们的皮肤对光很敏感,只能生活在光照极其微弱的深海。

看来想要碰见活物不太可能了。

我提起光充继续往前走了几步。风雪越来越大,裹挟着沙砾朝防护服怒吼。我实在有些走不动了,随便找了个洞穴钻进去。

探测仪显示这里的空气密度比外面大很多。我摘下头盔,贪婪呼吸,尘雪在洞穴外气急败坏地呼啸却无济于事。远处,埃兰迪尔已经跌到地平线之下,混沌中我守着身前小小的光充,突然感到迷茫。

还要再飞多久才能找到弗狄人的新家?如果一直找不到呢?即使找到了,残缺的族群还能像从前一样吗?资源竞争、掠夺、优胜劣汰,人心分裂是否能像伤口愈合一样恢复如初,未来又是否不会重演悲剧?

还有,还有,我是否必须回到族群里,继续重复被禁锢的人生?

如果仅仅是一个称谓和一块图腾,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我痛苦地闭上眼睛。

毁灭吧。一旦进入死局,重启是通用法则。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我惊得睁开眼,面前依旧只有一闪一闪的光充,它看起来更微弱了。

这颗星球上只有巴蒂斯人拥有完整的语言体系,但百科全书说了,他们的生理构造和我们完全不同,信号波段弗狄人无法接收。可除了巴蒂斯人,还有谁能听到我的自言自语?

“你是谁?”

我试探性地问道,闭上眼努力感知信号来源。

“我是一个巴蒂斯人。我没有恶意。”

雄性,成年,频率在可感知范围内属于温柔和缓的。不知哪来的勇气鼓励我靠近信号源,借由光充的照明,我发现这个洞穴并非密闭:岩石在内部形成一处交叉屏障,仅在最里端留有狭小空隙,目测刚好能侧身通过一个人。

我向前走去。

“怎么证明你没有恶意?”

频率变化了一下,像是他在笑。

“我无法离开这里。”他听起来很虚弱,“这就是我不会伤害你的理由。”


光充仅剩最后一格了,但还能依稀照出影子。岩壁上的大块阴影一动不动,仅有胸口微弱起伏。

我深吸一口气,壮起胆,走到交叉处坐下。

“你很痛吗?”

影子胸口的起伏微微停滞了一下。

“你…怎么知道的?”

“我有这样的能力,通过频率。”地上湿漉漉的,防护服变得更加冰冷,“在我想要了解的时候。”

那边又轻声笑了一下。

“还真是不怎么样的能力。”

“喂,”我有些不高兴,“对一个陌生人是不是不礼貌了。”

“感受别人的痛苦,自己不会共情吗?”他小声说着,“听起来就很难过。”


他说得对。

我小时候养过一只皮帕,不是养在家里,是森林里。我每天去找他,和他说话,跟他玩耍,给他带好吃的,他总会从树上跳下来围着我打转,亲昵地蹭裤腿。可是有一天我怎么都找不到他,我大声呼唤却没有应答,直到在家附近的树丛里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小家伙。他那么痛,痛到浑身都在止不住颤抖,却努力向我伸出爪子。我握住他的手,认出了嵌在他腹部的子弹,上面刻着首领家族的花纹。

皮帕张张嘴,没发出任何声音,喉咙里咕噜咕噜几下就不动了,那一刻我的眼泪肆无忌惮地在脸上横行。我把它埋在森林深处,感觉心脏被挖掉一块,那是我第一次感知到自己的能力。

我讨厌这种能力。


“喂,你叫什么?”

电磁波透过薄薄的岩层清晰传过来。

“我没有名字,编号01,你可以叫我01。”







7.


昼夜在认识我的第一天就强势留下了专属标记。

她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凌依”,还贴心附上解释,说在他们的语言中和我的编号发音相同。

我没有告诉她我知道,也没有问有关名字含义的猜想是否正确。弗狄人的语言简洁优美,“凌依”大概是某种缩写,比如“凌晨遇到的依靠着岩石的巴蒂斯人”。

她还“礼尚往来”,告知了自己的名字缘由。弗狄人的历史记载里总共发生过六次星蚀,只有在星蚀过程中,弗狄星才会陷入短暂黑暗。昼夜就是在第六次星蚀下出生的孩子。由于距离上一次时间太长,连族群最德高望重的老人也没见过,众人在词库里查了三埃兰日,才找到“夜”这个字。

她的频率里透露出一些小得意,我觉得很有趣。


“你笑什么?”

她每发出一次通讯信号,我的中枢体就跟着同频振动,极大缓解了身体上的痛苦。我在存储体里努力搜寻原因,没找到答案,只能自私地希望她多说一点,再多说一点。

“你…不能离开光源吧?”

她把什么物体朝岩壁推了推,好像有密密麻麻的针突然刺向我全身。

“啊,对不起!”昼夜又把物体拉回去,“我忘了你不能见光。”

“这点程度能接收。”岩壁投射下极其模糊的轮廓,皮肤感受的微弱刺痛被昼夜频率带来的“疗愈功能”缓和。我开始仔细打量她的身形,小小的,蜷缩在地上只有我三分之二高,看起来很容易被环抱,“所以你带了移动光源?”

“你比我想象中聪明点嘛。”昼夜打趣,“我是偷跑出来的。”

“可你还得回去吧。”

“你也希望我回去?”她突然生气,信号短促且尖锐。

我指了指岩壁上更加微弱的阴影:“它撑不了多久了。”

昼夜叹了口气:“你说得对。”沉默了一会儿,又说,“雪停了,我该回去了。”


岩壁那头传来细小的摩擦声,昼夜站起来往外走,影子在变小。熟悉的痛觉又回来了,一下一下捶打着中枢体,也许是本能驱动,我的通讯体快速发出信号。

“你还会再来吗?”

她停下,影子转过身,歪着脑袋。

“你希望我来吗?”

还没等到我回答,昼夜就笑了。

“你希望我来我就来。”


很快我就开始习惯她的我行我素。原来昼夜认定的事,就一定会达成,比如每个凌晨都从飞船溜出来,比如和她阿爸抗争到底。

说到这里她底气略显不足,毕竟光是她赖以生存的养料,而制造光源的办法只有首领知道。昼夜有很多奇思妙想,大多数时间我都在认真听,并在她离开后回到永夜的不冻海反复咀嚼。我也开始思考为什么弗狄人不能把整颗星球都带到埃兰迪尔,为什么首领要垄断光源的制造方法,为什么她每天都能顺利且准时地出现在岩层另一边。

当我提出疑问时昼夜停顿了一瞬,很快影子又变得活泼起来。

“可能阿爸暂时还没找到离开的办法,没空管我。”

我的中枢体因那个字眼的出现收缩了一下。

“你们储存的光能还能撑多久?”

“三十埃兰日?”昼夜想了想,“再不飞走我们都要死在这个陌生星球啦。”

影子动了,是她靠在岩层上。

“凌依,你说,死亡到底是什么?”昼夜的影子打了个寒颤,“我不怕死亡,只怕遗忘。

“我怕来这世界一遭,什么都没留下,稀里糊涂就被遗忘了。”


胸口又开始抽痛。我想了想,从肋骨下掏出一小块石头,顺着缝隙抛过去。

“这是什么?”她捡起来,拿在手里把玩。

“带给你阿爸吧,”我努力稳住气息不让她听出痛苦,“他知道的。”

昼夜不说话。又过了一小会儿,岩层另一边传来我从未接收过的频率,它有时平滑,有时短促,听起来有些不着调,是昼夜在唱歌。

像第一次见到她那样,我的痛苦突然全部消失了。结晶体缓慢回缩成正常大小,中枢体也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甚至连存储体阅读起来都更加清晰有条理。

“你…”

“好些了吗?”她很温柔地问,“不用忍着的。”


昼夜带着石头离开后我在黑暗的洞穴里坐了很久。涨潮了,不冻海轻轻拍打脚背,小腿、膝盖和躯干,很快就会安静地将我淹没,就像昼夜的歌声与温柔的询问。







6.


阿爸对我每天凌晨离开飞船的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把这归结为反抗初有成效。那天我像往常一样趁护卫打瞌睡偷偷溜回房间,刚走过转角就被杵在大厅中央的阿爸吓了一跳。

“小夜,”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沙哑,“你在外面是不是认识了什么人?”

我把石头攥在手心里,那里潮湿一片。

“没有啊。”

“你知道我能辨认谎言。”阿爸走向我,我这才看到他眼角又多了好几条皱纹,“别担心,我不是在怪你。”

“凌依是很好很好的人,你不要伤害他!”我瞒不过他,只好用音量显得自己勇敢,“他真的很好很好。”


最后这句很轻,轻到只有我能听见。凌依的石头明明没有温度,却在我手心隐隐发烫。他认真聆听我发牢骚的样子、努力理解我胡言乱语的样子、偶尔和风细雨发表看法的样子,并非只是岩壁上隐隐绰绰的影子。

我的心脏总为他而疼。凌依是我见过最需要治愈的人,我无法想象在遇见我之前他如何独自承受这般沉重的痛苦。

我好想治愈他。


“你…给一个巴蒂斯人起了名字?”阿爸看起来难以置信。

“他只有编号,我不喜欢编号,冷冰冰的。”

阿爸看了我很久,叹气。

“小夜,”他眼底的咄咄逼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我不认识的情感,“名字是最短的咒语。”


我不理解,但我想起了凌依的话,伸出手,掌心向上摊开。

阿爸的眼睛顿时亮了。

“你哪来的?”他抓住我的肩膀,抓得好疼,“是谁给你的?”

我疼得龇牙咧嘴:“是凌依,他说你会知道的。”

阿爸的表情很复杂,我读不懂。他盯着我手里的石头看,缓缓拿起来,像老电影里卡顿的慢动作。

“小夜,”阿爸突然用严肃的口吻开始说话,那是他做决策才有的语气,“我希望你每天都去见这个人。”

“为什么?”

“这块石头,”他把那黑漆漆的小玩意举到我面前,“可能是帮助我们离开的关键。”

“这和我每天去见凌依有什么关系?”

“这是巴蒂斯独有的深海矿石,产量稀少,普通人没法接触到,”阿爸抓住我的手臂,“他既然能给你,说明有接触途径。”

我推开他:“你想让我带着目的接近凌依?”

资源掠夺,战争,两败俱伤,这些竟然要在另一个星球重复上演了?

“不不不,”他看出我的厌恶,向前两步,“我只是希望你跟他搞好关系,最好有交易的可能。”阿爸指向飞船存储舱,“我们可以用最大的诚意和他们谈,只要我们有,他们什么都能要。”

我皱起眉。


凌依是我在巴蒂斯认识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高级生物。他干净得像还未使用过的光充——泛出耀眼的白色,尽管他根本无法见光。长到这个年纪,我才第一次知道拥有朋友是多么幸福快乐的事,这个打我记事就听过的词汇,永远被扼杀在“身份悬殊”、“规避危险”、“责任比情感重要”的教导中。而凌依不同,他不是我的臣民,不受我的引领,却用平等的目光审视我拥有的一切。他会赞叹我的想象力,用简单的词汇清晰描述我脑海中的愿景,不会轻易对我的观点给出“天真幼稚”的评价。他也会冷静指出我的刁蛮任性,却用一种令人舒适的方式,让我无法生气。

我只能假装对他生气。凌依太单纯了,听不懂我的玩笑和故意,他只会傻傻地把触手伸出来,在湿润的岩壁上缓缓画圈,小心翼翼的样子,不知道另一头的我正在偷笑。

这样的凌依,我怎么能抱着交易的心情去回应?


我看着阿爸。距离飞船降落在巴蒂斯星已经过去一百个埃兰日了,我们的科学家和技术人员每天都在地表努力寻找可提供能量的物质,但都无功而返。阿爸的白发越来越多,大厅明晃晃的倒计时像对手握整个弗狄文明的领航员最冷酷的审判。很难说我每天是以什么心情看那个逐渐减小的数字,我希望它增大,又不受控地幻想,如果它归零会怎样?

可能阿爸说得没错,我本性就是自私的。

“小夜,你在听我说话吗?这种缓慢衰变的矿石会释放巨大能量,既能提供飞行动力还能转化为光…”

“阿爸。”我打断他,“给我点时间。”



凌依在我沉默了近一涅拉后先开口:“昼夜。”

他的频率比往日更低沉,像是一整天没打开通讯体的后遗症。

“暂时先别和我说话。”我抱着膝盖,更加郁闷了,“我还没想好怎么说。”

那边轻声笑起来。

“那就不说。你听我说。

“我今天在不冻海遇到一群正在迁徙的卡图,一大家子,好热闹,几个小卡图边游边玩,差点撞到我,他们的妈妈还向我道歉。

“374又来了两回,对,比往常的频率要低很多了,他最近更喜欢去找一个编号892的姑娘,我猜他是恋爱了。

“我闲着无聊打开存储体读巴蒂斯星史,发现了一个有规律的现象,所以算了算…”

“阿依。”

“在呢。”他立刻回道。

“石头是哪里来的?”


“石头有用吗?”

我没想到他竟然会问这么一句:“你知道它有用?”

“我猜的。”他小声回我,“有用就好。”

“你从哪得到它的?”

凌依的影子突然开始变化,我这才发现他站起来如此高大。洞穴总是很潮湿,岩壁上挂着细密水珠,在微弱的光照下闪耀出群星般的璀璨。我看不清他的动作,只能敏锐察觉到电磁波发生了变化。

“这是我收集的。”他又蹲下了,紧接着一颗弗狄男性拳头大小的石头滚过来,和上次一样,冰冷的黑色矿物。

一时间所有惊诧、愧疚、生气和难过全部冲动输出。

“我可以交换!”我举起手,像急着回答问题的学生,“我可以拿弗狄人拥有的财产、物资交换,其实我这次就是被派来交易的…”

我越说越激动,不知不觉就带上哭腔。我好害怕,全盘托出一切以后,凌依会怎么看我,他还会来吗,还愿意和我交流吗,还能做我的朋友吗?

“谢谢你。”凌依的回答听起来异常平静且坦然,“谢谢你告诉我。”

我愣住了,半空的手陷入尴尬境地。

“你已经给过筹码了。”他的频率依旧轻柔稳定,“我什么都不要。”


我带着凌依的石头回到飞船,巴蒂斯的风早已把眼泪吹干。阿爸本该在走廊尽头的房间等我,但舱门一打开他就迎上来:“小夜,实验成功了!我从未见过纯度如此之高的结晶石,能量转化率惊人!接下来只要有更多的结晶石,用不了多久我们就能继续上路了!”

我瞥了一眼倒计时,比昨天多了三埃兰日。

“那恭喜了。”

我把石头放到他手上,面无表情地向房间走去。






5.


374担忧地看我缝合肋骨下的伤口:“疼吗?”

我摇摇头:“还行。”

我没骗他,和取出结晶石的过程相比,缝合的痛感真不算什么。

“01,这样真的对吗?”374虽然未成年,但也有基本的判断力,“你花了四百埃兰日才结出这么一点大的矿体,”他用拇指指节比划了一下,“却一下子给弗狄人那么多!”

“他们需要。”

“小小一点就够一个人多活半辈子了!”

“或者够一个文明存续三天。”

我轻描淡写,374却瞪大眼睛。

“01,你不会要把自己的矿体都给他们吧?”他开始在我身边绕圈子,“且不说即使结晶到死也无法供一飞船的人长久生存,你有没有考虑过自己?”他戳戳我的胸口,指着中枢体,“你这是在消耗生命!”

“374,”我抓住他激动挥舞的触手,“我太虚弱了,矿体根本无法为部落所用,这就是首领放逐我的理由——我对他而言没有价值。”

“可你是结晶师啊!稀少珍贵的结晶师!”

“这没得选,不是吗?”我笑了,“也许祖先在篆刻基因时走了神,或者开了玩笑,才缔造出我这么一个怪胎。

“可我对昼夜不同,对弗狄人不同,他们需要我。”我看着他,“可能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说完这句话,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占据了中枢体。


374肩膀上下起伏,一时半会儿不能恢复平静。良久,他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我太笨了,没有你懂得多。”

“01,”他看起来快哭了,“我只希望你快乐。”


我目送他离开,感受到一种“温暖”的情绪。374不知道,矿体并非要维系弗狄文明的存续,还有更多使命在等待它。

当然,昼夜也不知道。自从坦白她的“别有用心”后,我又花了两个埃兰日才让她相信我真的不在意,昼夜才恢复了往常的天马行空。

“你还会痛吗?”

我顿了顿,怕她利用能力,偷偷修改了频率。

“不痛。”

“痛也没事的,”她的频率很轻快,“我唱歌给你听,你就不会痛了。”

我笑起来:“你对唱歌还挺自信。”很难说她的歌声到底是不是一种疗愈,无非是身体的痛苦小幅转移到精神上罢了。

“你嘲笑我!”她叫起来,略带撒娇,我的嘴角更加不受控制地上扬,“你这么厉害,怎么不唱?”

 “我…我的通讯体坏了,只能说话,不能唱歌。”

“这样啊。”昼夜有些失望,很快又恢复活力,“没关系,我喜欢和你说话。”


我喜欢的…可能不仅仅是和你说话。


巴蒂斯的凌晨总是如此短暂。我像往常一样和昼夜道别,仔细辨认她离去的脚步,很好,这傻姑娘终于记得避开那几块隐蔽的凸起不再踉跄了。脚步声越来越远,逐渐消失在可探测范围外,我又坐了一小会儿,准备返回不冻海,却接收到另一个陌生频率。

“你好,01。”

我警觉地站起来,背靠岩层,用短促的频率回答:“你是谁?”

这不是巴蒂斯生物的波段,一定是弗狄人。可除了昼夜,我从未探测到过第二个外星物种,他是怎么让我发现的?他又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我的疑问很快得到解答。

“我叫昼永,是昼夜的哥哥,偷偷跟着小夜来的。”

这么多天昼夜都顺利溜出飞船本就蹊跷,作为首领之女她的一举一动必定在严密监控之下,唯一的解释…是弗狄首领有意为之。

“你放心,小夜根本不知道,她特别单纯,只想和你做朋友。”昼永的频率不太稳定,我猜他使用了转换器,“我是来和你做交易的。”

“我什么都没有。”

“你是结晶师,巴蒂斯最稀有的职业,天生拥有结晶高纯度矿体的能力,对吧?”昼永开门见山,“我们想交易巴蒂斯所有结晶师的矿体,条件由你们开。”

“这些话你该去找部落首领说。”我轻笑。

“首领与首领之间的谈判太正式,我们需要缓冲…你笑什么?”

昼永的脾气不太好,我想昼夜身上那股小小的刁蛮找到了出处。

“你只是不敢,你们知道这交易不讲道理。”

“不讲道理?”昼永的频率加快了,“你一个巴蒂斯人和我讲道理?作为德列普T0级别的高级文明,我们可以轻而易举毁掉你们的一切!”

他不是危言耸听,巴蒂斯人常年潜居在深海,也没有天敌,早已忘记战争的滋味,而弗狄人的好斗善战全星系都闻名,更何况如今他们没有退路。

“即使全巴蒂斯结晶师的矿体都给你们,弗狄文明最多也只能撑过几个纪年,我想首领的目光不会如此短浅。”

“什么意思?”

“最近的跃迁点因引力波动即将到达巴蒂斯附近,窗口期就在十天后,如果一切顺利,你们的飞船可以就此跃迁至巴德尔星系,巴德尔刚进入主序星阶段,光能十分充沛。”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我接收到一些微小杂音,应该是昼永在和他们的人实时通讯。

“好吧,你算得没错。但我们的飞船没有足够能量抵达跃迁点。”

“我可以提供。”我微微一笑,事情终于开始按计划发展了。

“就凭你?”

“昼夜带回去的大矿体,如果计算没错,应该可以供飞船上所有人再消耗一百天吧?”我强忍着剧痛又拿出一块,利用岩壁的阴影向他展示,“再加上这块,足够提供飞船动力了。”

昼永在那头将信将疑:“条件是什么?”

我喜欢爽快的聪明人:“把我们带出去。”




首领转身看到我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

“你来干什么。”

其实他心知肚明,作为巴蒂斯计算能力最强大的人,我来找他不会是好事。

“星蚀马上就要开始了。”

他突然走下台阶,从高高在上的视角慢慢转化为平视。我盯着他的眼睛,读出一丝绝望,这在残忍的部落首领身上不该出现,至少不该表现出来。

“还有多久。”

“最多十五天。”

首领闭上眼:“没想到我们只剩这么点时间了。”他叹了口气,“巴蒂斯文明竟然是这样消失的。”

埃兰迪尔的光穿过遥远的距离到达巴蒂斯,又经由不冻海消解,抵达深处所剩无几。巴蒂斯人就是在这样幽闭的环境中世世代代生存着,从未想看看海平面上方的世界。

“您知道我们还有唯一的路可走。”

“那不算存在。”

“什么是存在?”我把这些天思考了千万遍的问题抛出来,“一个文明,是永远躲在深海与世隔绝算存在,还是去看更多更远的星星是存在?”

这段时间我一直在存储体里搜寻巴蒂斯星史,那些祖先留下的宝贵财富告诉我,巴蒂斯人原本不是这样的。他们勇敢、乐观、积极且善良,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却在打击之下选择安定,退居深海,逐渐演变成现在的样子。

“您知道勇敢仍是刻在基因里的品质,对吧。”

我说完这句话,首领睁开了眼。像是过了一整个纪年那么久,他终于缓慢点了点头。







4.


自从得到了凌依的石头,阿爸就再也没提过交易,成天和一群技术人员泡在实验室,根本没空管我。

我乐在其中,更加享受和凌依独处的时光。我和他讲了好多好多弗狄星的事,讲我小时候的家后面有一大片森林,绿色草地开满五颜六色的花;讲森林里的动物有多么友善,一点都不像阿爸警告的那样凶悍;讲趁老师不注意偷偷跑出去,整个基地的护卫都发疯似的找我,等玩得浑身脏兮兮回去,阿爸气得发抖,巴掌却怎么都落不下来。

凌依总是那样安静。我知道他在听,他的呼吸随我讲述的情节起伏,和森林同频,和小动物同频,和凶巴巴的家长同频。

“你呢?”我对他充满好奇。

“我没什么好说的。我在孵化舱出生,从未离开过这片海。”

像许多泡泡突然涌出,密密麻麻挤在胸口,胀得发酸。他没见过森林,没见过五颜六色的花,他甚至可能没见过黑与白之外的色彩。而我却在他强大的温柔下迷失,自以为慷慨却丢下伪善的施舍。

我心口一痛,掉下一滴泪。

岩层另一面传来喘息。

“怎么了?”我紧张起来,却发现自己掉的根本不是泪——它化作火红的熔岩,仅仅一小颗,落在地面上就有零星火花四溅。

我不知道是光还是热刺痛了凌依,只能语无伦次地一边后退一边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知道…”


“别走!”

我从未接收过凌依如此急躁的频率,他向来不紧不慢。

“别走。”

他在求我。


“给我唱歌吧,”凌依轻轻地说,“我喜欢听你唱歌。”

我的泪止不住往下掉,但它们不能落到地上。我蜷成一团,靠在岩石上,双手捧着眼眶里掉落的滚烫石头,轻轻唱起歌。

凌依的影子在移动,他在不被光灼伤的范围里努力向我靠近。我抬头看到岩壁上两块重叠的阴影,头部依偎在一起,近得好像他就在我身旁呼吸。

“喂,”我问他,“你害怕吗?”

“害怕什么?”

“害怕不美好的将来。”

“恐惧来源于未知。”凌依说。岩壁上显露出他的侧脸,高挺的鼻梁,锋利的下颌,他微微低头,看起来像在亲吻我的发顶。

我也侧过脸,微微仰起。

岩壁上的线条融为一体。



我回到飞船舱门前,埃兰迪尔已经从地平线露出一个头。舱门打开,里面的气氛十分陌生:所有人都在击掌、拥抱、欢呼,脸上写满劫后余生的喜悦。

我被兴奋的人流推搡到大厅中央,没有人来得及解释。阿爸在人群中朝我微笑,眼中含泪,哥哥则和他的朋友们大声呼喝,宣泄多日隐忍的压力。

“小夜,我们可以离开了!”他看到我,挣脱朋友的臂膀,开心大笑,“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破地方了!”

我望向倒计时,那里不知何时变成了2,明明昨天还显示158。

“怎么回事?”

“能源转化技术终于成熟,完全可以制造出足够抵达跃迁点的燃料,两天后咱们就能离开巴蒂斯,利用弹弓效应进入巴德尔星系,寻找更宜居的星球落脚。”

“可是…”我看向四周的人群,“我给你们的石头应该不足以支撑长时间飞行吧?”

“别担心,01把他体内所有的结晶石都给我们了,完全没有问题。”

“你说什么?”我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石头是谁的?”

我察觉到阿爸在哥哥身后偷偷抓住他衣角,但哥哥没发现。

“01啊,他是结晶师,自己就能生产矿体。”


结晶师,巴蒂斯最稀有也最不幸的一群人,从出生到死亡都必须忍受结晶过程的折磨,每一次都是对自我的巨大损耗,这种天赋既是恩赐,也是诅咒,我在星际百科全书上读到过。

我早该发现的。

刻意的停顿、屏息、影子的震颤,以及通讯频率不自然的变化。


哥哥知道自己说错话,赶紧转头继续和朋友庆祝。我的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肩膀直达阿爸,心却再也翻不过任何一座大山。

我不想探究他眼中的愧疚是否真实,更不用问他们是怎么找到凌依的。我恨自己被保护得太好,恨自己天真又迟钝,我自以为是的橄榄枝,被信任的家人当作攀附的藤蔓,最后化为锋利的匕首,直接插进凌依的心脏。


窒息之前我逃出了飞船,天已经大亮,埃兰迪尔挂在空中,冷漠地注视大地。






3.


其实那天我并没有刻意等昼夜回来,我只是个结晶师,并不是先知。但昼夜的愤怒随来势汹汹的脚步和短促的频率一并爆发时,我竟然一点都不意外。

“你什么都知道。”

“是。”

“哈!”她怒极反笑,为我不带犹豫的坦然,“你是什么圣人吗,我的种族需要你来拯救!”

我听得出她盛怒之下的心痛与自责,企图将她的理智拉回来。

“昼夜,这是两个文明之间的交易。”我耐心地向她解释,“你们有了生存下去的机会,我们也有了扭转死局的可能,”我的触手贴紧岩壁,“这是双赢的局面。”

“死局?是指牺牲你一个造福全巴蒂斯吗?”她平静的波段下孕育着可怕的疯狂,“阿依,你有没有想过我,但凡你稍微考虑一下…”


“小夜。”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唤她。不冻海里盛满思念每个日夜,在心里默默呼喊了无数遍的名字,第一次用通讯体发送了出去。

昼夜果然安静下来。

“我没有你想象中无私。”我伸出手,用影子触摸她的脸,“再过几日,巴蒂斯会发生一场星蚀,它和你出生那次不一样,强大的引力极可能让小行星带失控,撞向巴蒂斯。我和首领达成共识,利用矿体与你父亲达成交易,由我提供弗狄飞船到达跃迁点的能量,而你们则会带着巴蒂斯一小部分培育师、所有未孵化胚胎和生物基因图谱飞向新家园——也是我们可能的新家园。”

“可你们…不是只能生活在无光的深海吗?”昼夜的波段在变化,她在哭,却不想让我发现。

“巴蒂斯人有很强的环境适应能力,只是大家在深海太久了,都忘了祖先有多勇敢。”我靠在岩石上,努力感受这颗星球,“也许我、首领、所有巴蒂斯人都看不到新家园了,但我们的后代可以,他们会带着先辈的记忆进化、适应,兴许有一天,会和你们站在同一块土地上看向头顶的宇宙。”


短暂的时间里,现实的无力吸走了洞穴中一切可能的存在。没有空气,没有水,没有歇斯底里,没有心平气和,没有向死,没有忘生,没有昼夜,也没有我。

昼夜用沉默证明她接受现实。

“还会不会疼?”她的影子触碰我的胸口,“我在百科全书上读到过,结晶过程非常痛苦,常人难以忍受…”

“那你有没有读到巴蒂斯人为什么不唱歌?”

“什么?”

我闭上眼,中枢体剧烈搏动,通讯体则发出舒缓的频率。

一首歌唱完,昼夜沉浸在惊愕之中:“你怎么会?”

“小夜,”我笑了,“巴蒂斯人一生只唱一次歌,在向伴侣许下承诺的时候。”







2.


飞船里每个人都忙忙碌碌,我坐在大厅公共休息区,看他们四处飞奔,收起支在船舱外的摊位、商品、家具、甚至农产品——真神奇,明明在逃难,却扔不掉如此多牵挂,显得降落在别人星球却反客为主这件事尤其可笑。

路过的人会向我打招呼,或点头致意。他们不是展现友好,只是碍于身份和地位,估计心里还想着,毕竟是首领之女,什么都不用亲自来,总有人帮忙打点好一切。

我的房间确实早就做好了跃迁过程中需要的一切物资和安全保护措施。我目睹工作人员安好摄像头,整个房间无死角覆盖,竟然笑出声来。其中一个小伙惊恐地看了我一眼,怕是哪里做得不对,我开口大声对他说:“你做得很好!”还竖起大拇指,他吓得低着头落荒而逃。


坐在这个位置能清楚看到阿爸的总控室。他背对着我,身旁站着哥哥和一众高级成员,对着显示屏上的图纸和计划进行激烈讨论。

他们有什么错呢?过去的每一秒我都在想这个问题,得出结论是,没有。

出发点是伟大的,手段是公平的,目的是互惠共赢的,利益是最大化的,怎么看都是完美结局。

只有凌依是被放弃的。他不仅被放弃了生的希望,还被剥夺了清白。除了巴蒂斯首领,没有人会记得一个高大却瘦弱的男孩献祭自己换了整个族群的未来。他们只会厌恶他,责骂他,唾弃他将所有人带向死亡却无能为力。


我摸了摸眼下,没有泪水,我的泪在洞穴里流尽了。那些滚烫的石头落在我心里,冷却,凝固成坚硬的铁矿。

我站起来,走向走廊尽头的房间。






1.


我猜到昼夜会在弗狄人出发前一夜来找我,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可能在所有事前加上“最后”的描述能让人意识到守着胆怯只会留下遗憾,对昼夜的所有要求我都积极回应,直到她提出要见见我。

我犹豫了,但也仅仅只有一瞬间,就说好。

岩壁上的阴影变得模糊,我看不清昼夜的轮廓。

“好啦,”她又挪了一下手边的物品,“我把光源藏好了,阿依你闭上眼睛。”

“可是闭上了怎么看见你呀?”我失笑。

“照我说的做就可以。”

我闭上眼,忐忑、紧张、心动各占一个山头,谁也不服谁。脚步声越来越近,在缝隙处消失,一双手伸进掌中,轻轻握住。

小巧,温暖,柔软,快要把我融化。

还来不及呼吸困难,那双手又提起来,在黑暗中引导我探索更美妙的未知。指尖先是触碰到滑嫩皮肤,紧接着是流畅的下颌线、充满弹性的肌肉,然后手的温度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完全捧在掌心的触感。

“现在你可以随便感受了。”昼夜在笑。

我颤抖的手指不敢僭越,“最后”这个魔鬼却在身后疯狂鞭笞理智,于是我深吸一口气,划过她的眉骨、眼睫、鼻梁,又迟迟不敢下移。

她的笑愈发猖狂:“怎么停住了?是你想象不出的外星人模样吗?”

“小夜…”我的中枢体快要爆炸了。

“别怕。”

她的小手覆在我冰冷的大手之上,抓着指尖伸向最后的未探索区域。肌肤接触的瞬间我们同时大口呼吸,又一齐笑了。

“阿依,”昼夜的频率如此轻快,彰显着她此刻的幸福,“你长得真好看啊。”







0.


我坐在洞穴口,透过缝隙观察星蚀的进程。

埃兰迪尔被吞噬了一大半,风很大,细沙的呢喃汇聚成嘶吼。

374和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希望当我们都变成粒子仍能在宇宙某一处相遇”,我想笑他,却扯出比哭还难看的表情,只好回“保重”。他游向不冻海深处,那里有他的最在乎的892,我回到这里,计算弗狄飞船大约会在什么时刻到达跃迁点。


“阿依!”

我摇摇头,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却看到洞穴外有个娇小的人影朝我奔来。

埃兰迪尔已经只剩一弯细细的星牙,像苟延残喘的老人。

昼夜闯了进来。

她又忘记避开洞口那几块隐蔽的凸起,几个踉跄跌进我怀里,我终于凭借微弱的星光看见她的模样。

“你的光充呢?!”我急得大叫,频率一定很刺耳,“快回去!你撑不了多久!”

昼夜的皮肤开始变得透明,但依旧摄人心魄,她笑起来,刷新了我先前所有对美的认知。可此刻没有时间欣赏了,我将她环在胸前,想起第一次见到昼夜的情形,她坐在岩层这一侧,光影子就让我心生怜爱。也许那时我就注定会成为她的猎物、臣民、执迷不悟的追随者,尽管她不是猎人、君主和收买人心的纵横家。

“阿依,”昼夜在剧烈颤抖,“你看。”

我将她抱得更紧,冰冷的躯体却无法提供热量。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我看见天空尽头的一个极小亮点,那是弗狄人的飞船。

“你怎么…”这么傻啊。

“我偷偷拿走了最后一块矿体,用它做筹码换来阿爸放弃带我走的决定。”昼夜脸上带着幸福的微笑,气息越来越微弱,“我说过的吧,只要我认定的事就一定会达成。”

“他救了弗狄,我得到了自由,这就是公平。”


我无法指责昼夜,同样拿生命做交易,私心藏在冠冕堂皇理由之下,谁都不比谁高尚。

我一厢情愿提高生存的概率,却不是她真正想要的。


“我想陪你看一场星蚀。”

昼夜说完,靠在我胸口轻轻唱起歌。

我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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