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洪】记忆银行
*一些差点错过又没有错过的幸运
我松开紧握的双手,起身准备离开教堂。游客散尽,周围空旷且寂静,握着扫把的老人站在角落,脸上没有一点催促的神情。
他见我往外走,抬起手腕点了点,说了句什么。我把大脑中已知德语全部搜索一遍依旧无法解码,只好微微鞠躬表示歉意,却见他朝我走来,用不流畅的英语开口。
“年轻人,你一定有很想达成的愿望吧?”
“什么?”
“我在这里观察你半个月了。”他指着我常坐的位置,“你是我见过祈祷最虔诚的人之一。你一定是个善良的人。”
老人眼尾的沟壑似乎能成为刚才那段话的时间佐证。我扯动嘴角,轻轻摇了摇头。
“不,我是个卑鄙的人。”
海仁一直念叨着想在春天来一次德国。
蜜月在初夏,她白皙的肌肤到黄昏时分会呈现出一种梦幻的粉色,本人却更在意紫外线带来的加速老化,小声埋怨这是唯一的美中不足。后来飞越半个地球又治疗了好几回,见过秋日晴朗也熬过冬夜漫长,偏偏没碰上春暖花开的时候。
此刻风扑在我脸上,充盈着温和的暖意。记忆被身体唤醒,耳边响起她轻柔的呢喃。
“好温暖。”
我不确定她说的是龙头里屋檐下的夜风还是我的怀抱,只记得她靠在肩头,像一只虚弱但逞强的猫。
那是海仁最后一次清醒地认出我。她的记忆断断续续,时好时坏,所幸已不再强硬地将我推开。
对一个被判处三个月生命有效期却硬撑着延长三倍时间的罕见病例,所有医生都会给出医学奇迹的定论,但还不够,远远不够。我太贪心,也太自私,自私到无论如何都舍不得放开她,海仁便被我几近威胁的撒泼耍赖拖着,竟然闯过好几次鬼门关,以至于现在的我面对一纸病危通知,已经能最大限度收起一开始濒临崩溃的精神状态,并保证签名的手不会颤抖到写不出完整字迹。
最后一次手术安排在四月,这回她得偿所愿。
我走在法兰克福的春夜里,幻想她与我并肩而行。再等等吧,等她睡醒,等她明早进入手术室,等她为最新手术方案重燃的希望终于不被辜负。
我们还会有很多很多一起度过的春日。
美因河沿岸遍布特色小店,是蜜月旅行时海仁最喜欢的部分。也许由于财阀家长大的孩子对“逛街”没有什么实质性概念,她牵着我的手每一家都要进,眸中漫溢着旺盛的好奇心与生命力。我任由她扯着,做一只漫无目的的风筝,只随她指引的方向前进。
春风吹得铜铃清脆,吹得我心醉。我循声望去,是扇熟悉的窄门,门牌写着为数不多认识的德语单词,记忆银行。
我笑了,这位伟大的领航员,即使此刻在一公里外的病床上安睡,也不忘替我决定降落坐标。
“晚上好。”
店主从旧台灯后抬起头,看见亚洲面孔,主动切换成英语。
“存物还是取物?”他打开面前的账本,皮面早已磨出毛边。
“只是随便看看。”我回答,欣赏起墙上密密麻麻的留言,比四年前又多出不少。许多墨迹表面暗淡,渗入了墙内,与这间屋子、这栋建筑永远融为一体。还能找到当时的留言吗?感觉比铁桥上的锁更难。
“你没有问我这里是做什么的。”
我回头,店主合上了账本,摘下眼镜,手指交叉摆在面前,用探究的眼神打量我。
“啊,我来过这里。”我笑着抚过墙面,“和我妻子,蜜月旅行时。”
“哦?”他饶有兴致,向桌子另一边做了请的手势,邀请我坐下,“今天是一个人的回忆之旅?”
我摇头:“她在这里,只是没法和我一起来。”
“好吧。”店主用语气表示遗憾,没有追问下去,“还记得上次存了什么东西吗?”
“不记得,确切说是我不知道。”我挠挠太阳穴,“我夫人存物时把我赶出去了。”
“哦!你是那个被强行推出去的韩国丈夫!”他突然兴奋,眼睛都亮了,“我记得你!”
我干笑了两声,洪海仁小姐,你可真是走到哪都有令人印象深刻的本事。
“你夫人很漂亮,也很可爱,”他似乎已经在回忆里搜寻出了海仁的模样,“而且非常能说会道。”
“你说多少?”
“五十欧。”
“存储条件呢?有恒定的温湿度吗?有专人负责安保吗?”
“海仁呐,”我在桌下偷偷扯她衣袖,“这里不是酒庄也不是画廊…”
她没理我:“可以给我一个回答吗?”
“没有。”店主脸上露出一丝疑惑。
“这些都没有,如何保障客户的储物安全?仅凭纸质记录,”她指向桌上的账本,“我如何信任这里能妥善保管我的物品。”
“海仁呐…”
“四十欧。”
我瞪大双眼,看看店主又看看海仁,前者一脸败下阵的沮丧,后者愣在那儿——显然这不是她预想的走向。
“三十五欧,”见海仁依旧冷着脸,店主又开口了,“小姐,我总不能免费替人保管物品吧,你也知道,美因河岸的租金不低。”
他的表情写满无奈和不甘,估计在想今天碰到个不好对付的外国游客。我看着海仁轻微挑眉故作“尽在掌握”的神情,差点笑出声。
她偷偷瞪我一眼,我立马收起嘴角,不敢说话。
“好,”海仁把双手抱在胸前,像她每一次谈判成功后那样,“我要存物。”
店主赶紧摊开账本翻到空白一页,生怕她反悔似的。
海仁从包中掏出她的定制钢笔,扭头看我:“你怎么还在?”
我有些不知所措:“啊,我不应该在吗?”
她双颊突然泛起可疑的红晕,硬把我从椅子上拉起推出门去:“等我一下。”
风铃叮叮当当,我站在门外,被无语噎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顺不下来,只好叉腰踱步。
门又开了。嘴唇湿湿软软的,沾惹上她的香气。
海仁的脸比刚才更红了:“就一下,很快的。”
她转身进去前朝我眨了眨眼,露出羞涩的笑容。手腕处感知到震动,我抬手一看,表盘报警:心率不正常。
我深吸一口气,背对玻璃门,努力平复小鹿乱撞的情绪。
“所以我可以看看我夫人存了什么物品吗?”
“当然,”店主翻动目录,“能提供正确密码即可。”
密码?我从未听海仁提起过这件事。
“记录显示你夫人在这里存储了两件物品,想取哪一件?”
“不能都取吗?”
“那得提供不同的密码,”店主看着我,“她是分两次存储的。”
两次?我努力回想每一次来德国的行程,几乎都陪在她身边,她是什么时候再来的?
“先生?决定好了吗?”
“第一次吧。”
店主推开身后的移门,领我走进去。原来里面是个更大的房间,靠墙摆放着巨大的立柜,每一小格都存放着某个人独一无二的专属回忆。他把我带到右上角一个小格子前,自觉背过身去。
我在控制面板上按下了0822。
嘀嘀。
“很抱歉,不正确。”
竟然不是海仁的生日。我想了想,又按下一串数字。
铁皮柜依然将我拒之门外。
也是,白贤佑你怎么这么自恋,海仁存储她的回忆,用你生日做什么。
“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店主回头看我,“密码错误三次将自动锁定24小时,你只能明天再来了。”
我咬着下唇,会是什么呢?四位数密码,必定是日期,而且是对海仁而言有意义的日期,蜜月时我们还沉浸在相爱的幸福之中,应该是纪念日?
脑中灵光一闪,我深吸一口气,按下0927。
短促蜂鸣变成欢迎的长音。店主转过身来:“恭喜!”见我不说话,忍不住凑过来好奇,“她的回忆是什么?”
门打开的瞬间我就失语了。
柜子里躺着枚小小的长尾夹,就是那种最常见的办公用品,可我一眼就认出它的特别:夹子上画了个笑脸,是我实习时为了区分自己的资料做的记号。
“很有趣。”店主看我把长尾夹拿出来放在手心,“对她来说一定是特别想要珍藏的回忆。”
“那个…”
在第306次看到隔壁办公室的漂亮实习生用高跟鞋尖头踢打印机时我终于忍不住跑了过去。
“这个不是这样用的。”我小心翼翼从她和打印机之间钻过去,隐约闻到女孩的香水味,泠冽,像她本人,对谁都没有特别的关心。
她后退半步,抱着手观察我,即使背对着也能接收到强烈的视线冲击,我感觉后背的汗在顺着脊椎往下淌。
轰隆轰隆,打印机继续工作,及时拯救了快要被浸湿的白衬衫。我转过身,双手拘谨地交握在身前:“它有点旧了,不太好操作,以后要是…还发生刚才的情况,可以不用踢它,”手指搅在一起,“我来帮你。”
她盯着我,一句话都没说,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那么,我,我先回去了。”我被她盯得快要熟透,懊恼自己一时冲动,只想赶紧逃离,没走两步又折返回去。
“给你。”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长尾夹,快速塞到她手上,“纸质文件的话,用这个整理会方便很多。”说完就飞快跑走了。
没想到她和我一样,记得我们第一次对话的日子,不对,确切说是我鼓起勇气自言自语的日子。
我低头笑起来,情绪的褶皱被夹在一起,剩下都是光滑平坦的幸福感。
“冒昧问一句,”店主为打断我沉浸的思绪不好意思,还夹杂着些许为难,“你夫人要去很远的地方吗?”
我一头雾水:“什么意思?”
“事实上,”他见我把物品放回去关上柜门,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似的,“她上一次来并没有隔很远,大概在两天前。”
见我震惊到说不出话,店主继续说道:“她看起来很疲倦,存完物品后问我能不能坐下来休息几分钟。当时是下午两点半,街上人很少,我想顾客不会很多,就请她在沙发上多坐一会儿。”
两天前,下午两点半,那段时间我应该正赶回酒店拿落下的诊断材料,还想着一向细心的自己怎么突然丢三落四。
“结果她坐下后又问,我能和你聊聊天吗?”店主带我走出房间,回到前厅,示意我坐到身后的沙发上,“就像这样。”
我和他相隔两三米,是个不远也不近的社交距离,但依旧很难解释海仁为何会主动向不熟悉的人打开话题。
“她问我,这么多年见过最遗憾的回忆是什么?这可难倒我了。我见过生离死别的恋人、见过误会重重的家族、见过擦肩而过的缘分,很难说出最遗憾。结果她又问,有没有人存放过最不后悔的回忆。
“我说,绝大多数人都是凭当下炽热的冲动选择封存部分记忆,而用一个小小的物件作为标记本就是件风险很高的事:谁都不能保证它是否在时间流逝后仍是正确密码,能顺利打开尘封记忆的锁,对吧?所以这里的每份记忆,至少在当时,都应该是不后悔的。
“她点点头,说,可能我们都在用盲目的自信作筹码。我看她露出难过且虚弱的神情。她又继续说,
“「你不觉得人与人之间也存在着一个个银行吗?系统设置了亲密值初始额度,家人、好友的数额很高,同事、商业伙伴、客户、甚至是路边的流浪猫,都会有一个亲密值账户。你用心经营,数值会增长,好在需要使用的时候消耗它们。」
“「可是好奇怪,亲密值越高的账户,经营的欲望就越低,好像人们知道这些关系是紧紧握在手里的底牌,不会轻易破产,甚至还有恃无恐,肆意挥霍。结果时间久了再看,曾经极高的信用值不知不觉降到崩溃临界点,直到有一天,你在那个人面前彻底失去挥霍权。」
“她说完这段话后看上去很痛苦,大口喘气,我赶紧拿起手机准备叫救护车,却被她阻止,说已经叫了司机来接,很快就离开。临走前她向我道别,用德语说了珍重,我看着她坐进车飞速驶离,竟觉得那是一种永别的语气。你还好吗?”
我早已看不清店主的表情,泪水蒙蔽了我的双眼。原来取出长尾夹是一种预兆,此刻它恶狠狠地把我的心脏抓出丑陋的折痕。
门外,车水马龙逐渐平息,少了行人穿梭,路灯孤独等待热闹的清晨。店主看了眼墙上的钟,没再说话,只默默递来纸巾盒。
“我能看看她两天前存放的物品吗?”
“当然,只要你知道密码。”
他再次将我领回放有大柜子的房间,背过身去。我本来想按1031,又觉得那早已不是彼此的心结,揣着忐忑再次按下那串数字。
1118。
喀嗒,门和我的心一起打开了。小格子里安静躺着一个挂件,还有一封信。我拿出来,把那枚塑封的四叶草紧紧攥在手心,轻轻揭开封口的火漆印。
店主在门口站了一会儿,给我留了足够的空间。五分钟后我走过去,朝他鞠了一躬:“谢谢。”然后跑出了记忆银行。
「贤佑,我不知道你会不会看到这封信,但还是写了。
其实没什么要留下的,毕竟人死了,自己寄存的回忆就跟着消亡了,我好像做了件多余的事。只是总有些不甘心,想着若你哪天碰巧回来,又碰巧路过这里,再碰巧地想起我曾在这里存放过记忆,说不定会进来看看。
别太为我难过,也别太轻易忘记我,那样我会很郁闷。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我本来想把MP3和雨伞都存在这里的,一个是我们初次见面的标记,一个是我为你彻底心动的证明,不过此刻若还能读着信的你应该已经记不清了。可是它们曾经属于你或现在属于你,太珍贵了,我舍不得。
所以我把那枚冒着傻气的四叶草留在这里了,它更适合总结我们这戏剧般兜兜转转相爱、冷战、和好、分离的故事。所谓幸运,无非是两欧元换来的心安,可我真的心安吗?明明有那么多想对你说的话,想和你做的事,好像全都没做到。
我总以为人生很长,时间很多,回想这一辈子,竟数出许多遗憾,其中最遗憾的就是和你结婚。这短暂的四年婚姻快乐占比实在太少,绝大多数时间我们都在痛苦地折磨彼此,尤其让我心痛。可我最不后悔的也是和你结婚,我说过吧,即使再投胎一百次我仍会选择你白贤佑,所以以后在路边见到固执跟着你走的小猫别对它太凶,那一定是我缠着你不放。
对不起,谢谢你,我爱你。」
我脑海中循环播放海仁的信,用她清脆的声音,软软的语气。春风在疾速奔跑下把眼泪吹得更加在脸上肆无忌惮,我跑过铁桥,跑向市集,跑到那个熟悉的摊点,拦住正在收拾的年轻人。
“哦!是你!”他认出了我,也是,用三百欧买走全部四叶草的傻瓜实在令人难忘,“过得好吗我幸运的朋友。”
“还不够。”
我胡乱抹去脸颊上的水渍,指着桌上、袋子里,目及之处所有的四叶草:“这些我都要。”
“全部?”他并没有很惊讶,立马开始包扎,“看来她还是需要很多幸运。”
“不,”我纠正他,“是我需要很多幸运。”
我要抱着这束四叶草,跑向她,跑向我的海仁。如果她挺过这一次,不,她一定可以挺过去,我将用余生为最初产生的卑劣念头赎罪,尽管根本无法与她汹涌的爱意相提并论,但我仍要尽自己的全力去爱她。
毕竟我生来就是为了爱她。
请全宇宙再次站在我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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